硬漢柔軟心

收養人 柯約瑟

 

如果在大樓林立的街道上與柯約瑟擦肩而過,任何人都會猜想:這是一位精明、強悍的成功人士吧,連走路都散發不可思議的自信感。

柯約瑟的確是成功的企業家,在台灣、大陸、美國擁有龐大事業。他的台北辦公室位於內湖科技園區,二0一七年元旦過後某一天,我們趁著他剛從大陸回來,百忙之中搶時間進行拍照。鏡頭中的他看起來,堪稱「不怒而威」,眉宇之間自然顯露一股威嚴,像個老派的硬漢。我想起採訪前做功課,找王長慧修女打底,她對我形容他:「是個非常自律,非常正直的人。」

拍完辦公室之後,我和攝影師檢查一下照片,覺得場景可以更豐富些,恰好室外陽光燦爛,於是斗膽邀請他到外頭的街道拍攝。拍戶外景並不在原先預約的計畫裡,被拒絕也在情理之中,可他卻很爽快地答應了,一再強調尊重專業,若有需求就要做到最好--於是柯約瑟邁開他自信的步伐,率領大夥一起走去大樓林立的街道取景。

兩個孩子的收養人

柯約瑟是福利會最資深的志工之一,也是福利會兩個孩子的收養人。這位被《創意家》雜誌譽為「知名華裔商界領袖」的企業家,不只在事業上普受兩岸敬重,大家最感佩服的,還因為他擁有幸福美滿的家庭,五個孩子個個教養良好,其中兩位畢業於世界頂尖的哈佛大學。

從名字可知,柯約瑟來自於基督家庭。父母全家信仰天主教,父親是湖北人,從大陸來台後在高雄海關擔任公務員,柯約瑟從小在宛如眷村的公家宿舍長大,家教嚴格。高雄正修工專畢業後,他考上成功嶺預備軍官,後來調到特種部隊。退伍後到美國念書、工作,憑著一股「多做多爭氣」的拚勁,二十九歲就成為美國北方通訊公司最年輕的副總裁。一九八二年他回台灣創業,從貿易公司做起,經過數十年不斷成長,現在發展成以推動機器人工業為主的特科集團。(Techko Kobot Inc.)

柯約瑟與福利會結緣甚早。他從工作開始,一向有做慈善奉獻的習慣,回台創業不久,恰好原先的捐獻計畫告一段落,他積極找尋需要幫助的行善機構,經過朋友的介紹而來到福利會,深入了解機構的服務項目。巧合的是,他當時的妻子無法生育,兩人經過家庭討論後,決定委請王長慧修女進行手續,收養了福利會裡的一個男孩。不久他們又收養了第二位孩子,是個女孩。   

這段婚姻後來和平分手,兩個孩子跟著媽媽住。過了幾年柯約瑟再婚,家庭美滿,生了二男一女。跟著前妻的兩個孩子不時過來爸爸這邊聚會,五個孩子從小感情良好。

「我很幸運,我們五個孩子相處好得不得了。做父母的要有主導,讓平時不生活在一起的孩子從小就得到公平對待。大人的心態很重要,要很盡心盡力去做。孩子有不一樣的個性,不同的年齡有不一樣的成長,對話要有不一樣的方式。」柯約瑟說:「我這兩個收養的小孩,現在一個滿三十歲,一個滿二十八歲,我很尊重他們,絕不會用命令的口氣說話。他們來我公司做事情,按照公司的管理程序規定,不會因為他是我的孩子少付他們薪水,或者多付薪水。我沒有甚麼特別的哲理,就是覺得真心去對待孩子,他們一定會感受得到。」

公司業務擴展迅速,柯約瑟正愁沒可靠人手幫忙,兩個大孩子此時恰好歷練成熟,也有興趣參與老爸的事業,一進公司工作,表現令人刮目相看。他欣慰極了,忍不住對當初安排收養的王修女說:「天主的安排很特殊、很神祕、很奇妙,我們永遠不知道會得到甚麼樣的恩典!」

感動於「無限的愛」

柯約瑟常年在世界各地飛來飛去,工作非常忙碌,但只要回台灣,他一定抽時間過來福利會,探望他一片柔軟心深深繫念的孩子們。在這裡,王修女和工作同仁暱稱他 Joeko。

一九八三年王修女接任福利會執行長時,主要服務未婚媽媽和孩子(以及透過各種管道來求助的身心障礙兒童),當時台灣社會風氣保守,對未婚媽媽很歧視,私生子往往不被家庭和社會所接受,只好出養國外。80年代末,被遺棄、虐待的孩子越來越多,福利會服務的個案年齡拉高,加上原先照顧的小小孩若未出養,則留在機構中漸漸長大,王修女遂有了設立「兒少中途之家」的想法。這對當時人力、物力皆缺的福利會而言,是個冒險的決定,王修女找Joeko商量,他起初有點猶豫。

「小baby好照顧,餵飽吃飽就好。大小孩就難帶了,有教養問題,調教起來很辛苦。可是王修女有使命感,決定要做兒少中途之家,這是上帝的意思,我們當然就是義不容辭地幫忙。」無論如何,Joeko最後總是支持修女的決定。他半開玩笑地說:「我們不能做大事,只能配合著做小事。」

一九八八年,福利會正式成立「關渡中途之家」,其中包含「幼兒中途之家」和「兒少中途之家」。設立之後,面對人數眾多的大大小小孩子,硬漢Joeko原本主張軍事化管理,方便照顧者工作並提高管教效率。王修女的看法和做法卻完全不同。她鄭重告訴Joeko:「這些孩子已經受過很大的創傷,心都四分五裂了,我們要用愛來對待他們,讓孩子了解、感受無限的愛。」

王修女一句「無限的愛」點醒了Joeko。回憶之際,他忍不住嘆息:「我當時聽了很感動,就想,啊,我一定要跟著這個修女一起走下去。」他不但自己親身投入,更是全家總動員來做志工,雖然家在美國,家人無法密集地來,但他們持之以恆,三十年不改其志。

硬漢的柔軟心

Joeko平日馳騁商場,大開大闔慣了,卻很能為人設想,對待孩子尤其心思細膩。他總是從很切身的需求來觀察,例如,見大孩子精力充沛無處發洩,他便捐一套爵士鼓過來,孩子們打鼓練著練著,果然就安靜許多。他捨不得孩子老穿二手舊衣,有次趁著過年,號召朋友大夥一起買來一批亮麗的新外套。他會注意照顧者用甚麼樣拍枕頭和摺棉被的方法,幫助小嬰兒入睡。有時來看小朋友次數多了,日久生情,回美國時會不自覺念叨:「ㄟ,我們那個小的還好嗎?」家人以為他問小女兒近況,他卻說的是機構裡的孩子。

宛如天下父母心,他歡喜看孩子吃喝得高高興興的,偶而帶全部孩子過街到機構對面的火鍋店吃涮涮鍋,餐後大啖冰淇淋,他還特別提早帶大家十點就去,讓店家中午來得及做另一輪生意--這是他很能為人設想的部分。

其實,台灣並不缺乏善心人士,社會發生困難時,總有人願意伸出援手。然而,在普遍的善意裡,能夠持之以恆奉獻的卻很稀少,把行善視為一種人生目標的也很稀少,我相信Joeko三十年來的不改其志,還因為他有著堅定的宗教心。

「我比較堅持,一直堅持,因為修女做的事太有意義,我們沒有辦法視而不見。而且我們只做一點點貢獻,卻收到很多對人生的感恩。」他說:「我最欣慰的是,我的孩子來這裡參與越多,就越懂感恩。像這次回來台灣雖然時間很短,但小女說她一定要過來。他們只要回台灣,一定會過來,看看小朋友,看看月美阿姨,看看修女。」

那次採訪約在福利會,柯太太芙蘿拉(Flora,中文名趙錞錞)和女兒莎拉(Sarah)恰好也回台北,帶著朋友的女兒瑟琳(Celine)一起過來探望孩子。芙蘿拉儀態優雅,性格沉著而溫暖,不只是著名的賢慧妻子,本身也深具獨立女性精神,非常關切公共事務。我請教她來這裡的經驗和觀察。

「我先是聽Joeko講王修女的故事,跟著過來看福利會,跟小孩接觸後就有個心牽繫在這裡,所以才會持續這麼久,常常回來。」她說:「我的小孩長大後幾乎每年都回來這裡。美國的高中學生都要做社會服務,在申請大學時,被視為最沒有創意的社會服務就是去orphanage(孤兒院),但我們的孩子卻都很樂意回來。孩子回來這裡是覺得跟我們做父母的有共同認同的地方。我兒子是高大的男孩,一開始不知道怎麼抱小baby,baby也會吐啊甚麼的。我那時就特別想看看他的表情是甚麼--一般美國小孩會說,嗚,disgusting(噁)--我看到他竟然沒有髒的表情,就覺得很surprise(驚訝)。」

每個人都需要愛

芙蘿拉謙虛地認為自家人不過是短暫付出,她一再強調,長期留在這裡的工作人員和志工們巨大而持恆的愛心,才是真正支撐福利會存在的原因。她知道自己的孩子回去以後,對生命會有從內心發生出來的感激,愛人的種子已經深深種在心裏面。「我們在這裡感受到,每個人都需要愛。這是福利會最吸引人的地方。」她說。

採訪尾聲,我問坐在芙蘿拉旁邊的莎拉和瑟琳,剛剛在三樓孩子房做甚麼?莎拉笑著說:「跟他們玩,餵食,還有幫忙洗澡。小孩子睡午覺,我們就下來。」

那瑟琳呢?她微笑著有點靦腆:「我第一次來。」

於是我心中默默祝禱,希望這個年輕孩子的第一次,將延伸為未來的無數次。世界啊,畢竟將一代一代繼續下去,我們很好奇硬漢Joeko歷經三十年形塑出來的行善風格,溫柔的孩子們將如何繼承並改寫。

:本文採訪過後,瑟琳每週一次來福利會報到,持之以恆一年,如今已成為嬰幼兒組不可或缺的固定志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