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失落的自己

投稿╱李晴

失落的童年時光

我住在南港山邊的三合院,小時候有一首歌的歌詞寫著:「我家門前有小河,後面有山坡,山坡上面野花多,野花紅似火,小河裡有白鵝…」。父母親忙著工作,沒時間關注我們,我常常要面對內心的徬徨、孤單,不僅是環境上,還有成長的迷惑,求學的困頓…

媽媽從小是個孤兒,她的心願就是把她生下的小孩撫養長大,她的人生就無憾。媽媽很少笑,總是悶悶不樂,總是像蜜蜂一樣忙碌不停,爸爸是個木匠,技術很好,但常生病,家中對外的經濟、對內大小家務都由媽媽一人扛起。我上有哥哥姊姊,下有妹妹,兩個弟弟,我排行中間,如果沒有「好好表現」,根本不會被看到,心中常常有很深的失落感。

失落的青春年華

廿歲的時候,我在工作中認識了有家庭的男友,由於他對我百般照顧、呵護,在工作上又彼此需要對方幫助,很快就進入熱戀。年輕的我不懂對方是有家庭的人夫不能交往,只知道他滿足我的一切需要,特別是我童年失落的情感,我以為我找到了真愛,我以為我從此會過得幸福快樂。但日子久了,更大的失落感襲擊著每一天,我們的感情不能曝光,我們的感情沒有未來。一日過一日,一年過一年,心中的痛苦和罪惡感淹沒了我的青春年華。

就在卅歲那一年,我認識了基督信仰,信仰讓生命價值觀有了很大的轉變。教會的大門寫著「神愛世人」,也就是愛的基礎永不落空,找愛不是在人的身上找,因為人有限,只有創造人的神才能滿足人失落的愛。因此我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我決定和男友分手,但就在我提分手的時候,發現自己懷孕了!怎麼辦?繼續做地下夫人嗎?還是拿掉孩子?心中萬般掙扎,前面的路我要如何抉擇?這關乎三個人的命運。

我的心情很複雜,一個小生命在我肚子裡,在我身體裡,是這麼真實。我是孩子的媽媽,我理當生他、養他、照顧他,讓他成為有用、有愛的人。可是生下來問題更複雜,我要做人家的「細姨」,永遠在矮人一截中度日,我的親人可以接受?我可以對抗那個年代(民國79年)的社會文化?我有這個經濟能力嗎?孩子是無辜的。

隱藏後的失落

懷孕的事我不敢跟家人講,自己承受著沈重的壓力和不知所措的焦慮,肚子一天天大,紙包不住火。於是我鼓起勇氣和教會師母講了這件事的前因後果,講完心中鬆了一口氣,師母不但沒有責備、輕視,反而是充滿憐惜,還陪我去產檢。當肚子已經大到無法隱藏了,我跟媽媽講(爸爸已過世五年),要去日本讀書,因為申請的學校難得有名額,所以我要趕快去,家人信以為真。

這段時間我住在教會姐妹家,師母再次跟我討論:「如果決定和孩子的父親分手,孩子就不能留在台灣,一來孩子的父親一定會找他,二來你們會糾纏不清,三來你會因為掛念孩子而不再去結婚。」我聽聽覺得很有道理,可是心中還是捨不得離開孩子。師母又跟我說,她有一個朋友在天主教福利會工作,那個地方可以收容保護未婚媽媽,也會幫忙媒合收養人,而且國外的收養人都會從小告知孩子的身世,孩子都有可能回來找生母,而且國外的教育生活環境都好過台灣,「如果孩子真的去了國外有好家庭收養他,妳也放心再去嫁人,對妳跟孩子是最好的選擇。」

後來媽媽找到我,面對母親、哥哥、姊姊、弟弟、妹妹,我羞愧到無言以對,這時姊姊氣憤地先賞我巴掌,說了三個字:「不要臉。」媽媽也說了一堆極盡殘忍羞辱的話,如果不是腹中有胎兒,真想一頭撞死,我就像犯了重罪的人,淚水和哭嚎聲就像一頭受傷的野獸在哀鳴。

選擇後的失落

媽媽和哥哥出面與孩子的父親談判:先給坐月子的費用十萬、孩子不會給男方,並且要徹底分手,不能再干擾我。之後媽媽安排我到哥哥家住,因為哥哥離娘家有一段距離,這樣也不會被左鄰右舍看到、不會被閒言閒語。我在哥哥家住一段日子後跟哥哥提出要去天主教福利會住,孩子我要出養,媽媽又跟我說:「妹妹生兩個女生,沒有男生,不然就給妹妹收養。」當時我很徬徨,可是想到師母跟我討論過,如果孩子留在台灣,特別是在妹妹家,孩子的父親會去找他,而我本能地也會「關心」孩子,日後可能都壞了姐妹感情,我毅然決然拒絕,還是讓福利會幫我安排國外的收養人,然後住進新店的「未婚媽媽之家」。

住進去之後,看到一群十幾歲的年經媽媽,我算是最老,已經三十一歲了。福利會安排我們輪流去市場買菜、做菜。出門時社工還特別吩咐我們不要走在一起,要一前一後,「若有人叫妳名字就假裝沒聽到,就算叫的人來到妳面前,就講我不是這個人、雙胞胎啦,所以長得很像...」我們像一群做錯事不能曝光的罪人,矮人一截,心中有很深的羞恥感,還有四個月就是產期,這日子怎麼過啊?

媽媽之家放了很多書,我隨手拿了一本《失落的一片》,書中大約講:年輕的美國女孩被強暴,後來他在家人保護和鼓勵下,把孩子生下來並出養給不能生育的家庭,後來女孩認識了基督信仰,她禱告:她能找到好的對象,孩子也能有好的家庭領養。若干年後,他們母子相認,彼此都有好的歸宿,因著信仰相見時沒有怨懟,只有彼此的思念和不捨,那失落的一片終於拼湊完整,因此生命無憾。這本書的見證銘刻在我心裡,我也跟主耶穌做同樣的禱告,心中漸漸燃起盼望,相信耶穌必會顯明恩待我的憑據,想了想不禁又潸然淚下。

生下孩子後的失落

等待著孩子生下、等待人生這段時光的告別、等待下一站人生的小站...等待中我持續去教會,在教會是我最開心的時刻,那裡的會友和牧長們非常有愛,他們常為我前面的道路和腹中的胎兒禱告。在他們面前我是如此尊貴、寶貝,我是被疼惜、理解的,我可以做最真實的自己。晚上睡覺的時候,有時住哥哥家,有時住教會姐妹的家,有時就住福利會,除了等,還是等。

孩子的父親還是對我們母子有很深的牽掛,他不是不要孩子,是基於他沒有立場和我的不同意,他約我去麥當勞吃麥香魚,當時懷孕特別對麥香魚莫名的喜愛,吃了心情特別好。孩子的爸爸希望能照顧我們母子,於是他找了月子中心,希望做完月子後,他要租房子給我們住,先安頓我們,日後再談我們的事。當時我沒有想太多,只是覺得肚子越大,對孩子的情感越深,沒有拒絕他的安排,可是心中是糾結的。

終於在民國79年10月23日,在福利會社工的陪同下,我在耕莘醫院生下了「李佳恩」,我痛到撕裂心腸。生下佳恩後,我跟著孩子爸爸到月子中心,看著窗外的青翠綠樹,心中總是有一份淒涼感,沒有家人陪伴和祝福,心中燃起孤單、憂傷:我要和孩子的爸爸在一起嗎?我當時和師母討論過,是要出養孩子到國外的,我反悔了嗎?心中有很大的不踏實感。

冷靜想清楚後,我決定悄悄離開月子中心,下定決心打電話給福利會。第二天把孩子送到北平路時,佳恩哭得很大聲,他的哭是告別?是不捨嗎?他哭我也哭,我哭我的不負責任,生下他卻無法養他,滿心愧疚。福利會的工作人員從我手中接下孩子,我不敢回頭地衝到門口,再衝到教會,心中有很大、很深的痛。我生命失落的這一頁,以後要飄到加拿大,「上帝啊!求你保守孩子,也保守我。祢是好牧人,求祢帶領我們走義路。」

找到人生的新一頁

孩子送走後,我也收拾好失落的心情,人生總是要向前走。孩子安排好了,接下來要安排自己的未來,我刻意找新對象,目標就是「結婚」。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在孩子出養四個月後「我結婚了」,心中當然牽掛著孩子,福利會告訴我,孩子在等待出養時發燒,醫生說可能會影響到智能,所以我選的一對加拿大夫妻決定不收養他,福利會幫我選了第二對荷蘭夫妻,他們已有一個七歲男孩,並且告訴我,他們會寄照片過來,問我寄到哪裡?於是我留了教會的地址和電話。

我當然不會告訴我的先生這件事,從此我也沒有跟孩子的父親聯繫,媽媽也告知孩子的爸爸,孩子已經出養到國外,我也結婚了,從此各過各的。我結婚後在三年內生下一男一女,從此過著忙碌的生活,對出養的孩子的思念也漸漸轉移和淡化,每每藉著寄來的照片讓我得到很大的安慰,內心的愧疚感慢慢化開。而我也努力經營和珍惜現有的婚姻生活,誠如當初師母跟我講,我們都找到人生的新頁,重寫我們人生新階段的生命故事,心中除了感恩還是感恩。

孩子第一次尋親之旅

歲月在匆促中流逝,時間累積了一個人的成長。十八年後突然接到福利會打來教會的電話:我出養荷蘭的兒子跟他養父母及大哥大嫂要回台北找我。我接到這個消息又驚又喜,也好緊張,當天要穿什麼衣服?送什麼禮物?去哪裡請他們吃飯?我一定要問:「他過得好嗎?」孩子的養父母知道他可能有智能障礙,卻還是收養他,這麼大的恩情、這麼大的愛,我想到就流淚不已。

這一天終於來了,我一個人隻身來到深坑時,他們已先到,第一眼看到佳恩我的淚水狂飆,他長這麼大、這麼帥、這麼像我...我緊緊抱著他,只能也只會說:「我愛你、我很抱歉!」抱著孩子我的身軀可以感受他全身發抖。接著我不斷感謝養父母把他照顧得這麼好,給他這麼好的成長環境及陪伴和教育。福利會的翻譯社工告訴我:「養父母結婚七年都沒有懷孕,養母的小姑有領養東方國家的小孩,所以他們當時就有這個想法,後來生了一個男孩,他們又想:『有照顧過男孩的經驗,可以領養這個男孩。』」所以選擇收養我的孩子,「再加上這個孩子智能有狀況,需要更多愛和照顧經驗,這兩樣他們都有。」我聽完哭到聲嘶力竭,感動到要跪下來叩謝(但沒有),我感謝養父母這麼大的恩情,上帝保守孩子智能沒有任何問題,而且還很聰明。

接著佳恩拿著準備好的照片給我看,透過翻譯知道是他居家附近的環境和他們家的庭院,也是他從小遊玩的地方。孩子的手在發抖,我跟他都好緊張好緊張、好高興好高興。然後福利會安排我們單獨見面,面對著他的我「無言」…只有再一次擁抱他,十八年前被送出去時的小小身軀,十八年後是如此壯碩厚實,他是我兒子呀!我魂牽夢繫的兒子,就在我眼前,真的回來找我,真的長這麼好。

我們一起去福利會附近的餐廳吃飯,講了什麼也忘了,只知道很開心,我對著荷蘭的每一個家人不斷地道謝、不斷地笑。吃完飯他們要回松江路的飯店,我送他們去捷運站,要上捷運前,養母又跑來擁抱我,她有一百八十公分,一百六十公分的我被抱在她懷裡,好像是一個小孩子享受著「母愛」的溫暖,她喃喃說了一些我聽不懂的話,但是很溫馨,說完她就爆哭,一直撫摸我,充滿了疼惜、不捨,可能是她聽了我出養的原因吧!

孩子第二次尋親之旅

隔年,佳恩十九歲時又回來了,這一次是他自己回來參加福利會辦的尋根之旅團體活動。我跟他約了一個禮拜天的下午,由社工陪伴他到我家,事先我已將這個消息告訴了我的母親及兄弟姐妹。事過境遷十九年,大家也都帶著興奮的心情見他,每個人都準備禮物送他、照相、擁抱,有點尷尬、有些喜悅、有點緊張,特別是兒子要接受那麼多人的情感轟炸,但是大家還是開心的。

當天回家後,我做了一個決定,決定跟台灣的兩個孩子說,他們有一個哥哥在荷蘭,告訴他們媽媽是如何生下他,他又為何會住在荷蘭,以及為什麼他沒有跟我們住在一起。孩子們沒有太多的驚嚇,覺得他們還有一個哥哥很好,第二天晚上我們約了見面一起吃飯,我也告訴他們,那是媽媽婚前的事,沒有必要讓爸爸知道,兩個孩子都信守承諾。

孩子們見面時雖然交談不多,但彼此都很高興,因為血濃於水的手足之情吧!隔天我單獨約佳恩去陽明山走步道,一邊走一邊唱詩歌,同調不同音。我們坐下來休息時不知道說什麼,我們就牽著手,我為他祝福禱告,他也為我祝福禱告,禱告完相視而笑。最後我們去書房,我買了中文的詩歌CD送他,他也送我一條很別緻的項鍊。

佳恩離開了,可是這次我們有更多的相處,也累積了更多的情感,之後都是由妹妹跟他聯繫,每逢台灣有重大事故,他總會詢問女兒,我們是否平安?那條親情的線緊繫著我們。

孩子第三次尋親之旅

又隔了十四年,佳恩告訴女兒,今年五月他和他的伴侶會來台灣進行二十天環島之旅。時間好快過了十多年,今年回來還多了一個伴侶,我們滿心期待這天的到來。在餐廳用完餐,我們到麥當勞喝咖啡聊了很多,最後講到這次回來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就是他想找爸爸,他的伴侶很慎重地看著我說:「這對他很重要。」我心中抽痛了一下,想著:幹嘛再掀起那沈澱已久的往事,三十三年前分手後再也沒有聯絡,我去哪裡找他?帶著沈重的心情我想起兒子說:「有他的照片也好。」(但我全撕了,為了切斷往事。)突然想到我和他生父有個共同朋友,或許他們有聯繫。第二天我去按這位共同朋友的門鈴,一番談話後得知,自我們分手後,他每一年都會打好幾次電話問我的消息,主要目的是想找孩子,我留下福利會的電話,若生父再打來請朋友聯繫,孩子也在找他。

女兒把這件事告訴佳恩,他欣喜若狂,期盼這次能見到他生父。他又問我,生下他時幫他取了什麼名字?我說「李佳恩」,他問了女兒什麼地方可以刺青,然後把「李佳恩」刺在左手臂上,為他的東方臉孔、為他的出生,畫下找回自己的記號,他還跟刺青老師分享他的故事。

找回失落的自己

佳恩離台前,我們約在福利會長談,我把出養的原由又清楚講了一遍,他也詳細問了生父的狀況,在交談中我一直想要解釋這樣的決定,就當時而言對我們三方都是最好的,但就我而言,好像把他犧牲掉了,心中對他感到很虧欠、很自責,若他沒有饒恕我,我也不能放過自己。最後孩子全盤了解我當時的處境,他說他沒有怪我,這句話打到我那隱藏三十三年的痛處,我嚎啕大哭,哭出我的心酸,也哭出我多年的委屈。
走出福利會的辦公室,好像經歷過一場暴風雨,風雨過後的太陽照著我,心中是磊落、是光明的。從此我不再控告我自己是「不負責任的母親」、「做錯事的女人」,我自己先撕下這些標籤,留下的是暖暖的愛在撫摸我的心,這是孩子給我的力量、給我的愛,更是福利會及我身邊所有陪伴的天使,他們給我的光和支持。我心中失落、矮人一截的「我」站起來了。我找到失落的自己,我找到了!

(第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