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養小樹

孩子的爸爸陪她走到機構樓下。

她問他:「今天是最後一次見面,你要不要上去看她?」

他的手無措地從褲袋抽出來,又放回去。他說:「不用了。妳上去就好了。」

於是她一個人孤怜怜地走向二樓辦公室,再抱孩子一次,然後簽下出養切結書。

「沒有了,我沒有生過這個小孩。」

多年後,當她回想起那一刻,淚水依然立刻湧至目眶:「簽下切結書那一霎那,我告訴自己:沒有了,我沒有生過這個小孩。」做最後決定的時間前後只有十分鐘,她卻感覺,漫長得像一輩子:「時間好像是靜止的。我忘了自己是母親,應該永遠留在女兒身邊。我一直想著她的現在,現在我們付不起的醫藥費;她的未來,未來一對充滿愛心的養父母。」

眼淚是怎麼流也流不完的。又抹了一下眼睛,她繼續說:「我已經忘記最後一次抱她時,有沒有餵奶。只記得她的臉哦,兩坨肉圓嘟嘟的,在嘴巴兩邊。」她在頰上比了一個可愛的手勢,臉上終於露出笑意:「孩子那時候已經被機構養得非常好了,好可愛。」

她還記得當時機構的社工秦姐陪在身邊,充滿寓意地安慰她:「或許在某一年、某一天,妳們會再見面。」但是她默默地再一次告訴自己:沒有了,我從來沒有生過這個小孩。

默默走出福利會辦公室,孩子的父親還在等她。他似乎想問些甚麼,她虛脫地甚麼話都說不出,也不想說。從此之後,她孤獨地成為一個永遠自責捨棄女兒的負疚女子。

出養小樹

孩子接受機構照料時,王長慧修女為她取了一個既樸實又詩意的名字:小樹。

小樹出生時不滿六個月,不足六00公克,身體半透明,內臟隱約可見,身子小得簡直可以直接放進口袋。「剛生出來時,我沒聽見哭聲,以為孩子已經沒了。」小樹媽媽回憶:「後來醫生問我,孩子怎麼辦?我說,交給你處理吧。他說,小孩子還活著啊。」

接生大夫問「孩子怎麼辦」,實是他也被早產兒的狀態驚住了。孩子被緊急安置在保溫箱,可是台灣當年(一九九0)還沒有健保,光保溫箱費用一天就要一萬元台幣,一般人家根本付不起。

小樹爸爸和媽媽當時是男女朋友,雙方家境都不富裕。小樹前幾天的醫藥費由姑姑代墊,付了四萬元之後,就無以為繼了。醫院告訴小樹媽媽,有個天主教福利會,可以幫小樹找收養家庭。

小樹媽媽心如刀割,可是也不知道從那裡去生出錢來保住孩子。小樹爸爸勸她:「這筆錢真的太龐大,我們沒有辦法。而且就算錢湊出來了,小孩子能活嗎?」姑姑也說:「不管這個孩子能不能活下來,只要送去機構,醫藥費總是會有人付。」

她希望孩子活,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百般無奈下,她把孩子送到福利會。小樹一邊在醫院接受治療和照顧,一邊等待機會出養到醫療資源更豐富的國家。這段時間,孩子一天天強壯起來,體重和健康跟得上同齡嬰兒了,臉變圓了,胖嘟嘟地在腮邊擠出兩塊可愛的嬰兒肥。

小樹媽媽每多看一次孩子就多一份不捨,心情千迴百轉。不到一年,荷蘭有一個家庭想收養小樹,小樹媽媽既喜且悲,有時哭泣不止,有時催眠般地勉勵自己:「我希望她過得幸福。我希望她過得幸福。希望她過得幸福。」

「那對夫妻都是全職老師,為了收養小樹,他們必須有一個人放棄工作待在家裡。」小樹媽媽回憶:「那時我心裡想,既然有人能夠為不是自己親生的小孩付出這麼大,我想小樹跟著他們,會過得很幸福。」

萬般不捨中,她忍痛答應出養小樹,也勇敢地單獨走進福利會辦公室,親手簽下出養的切結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