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起不會忘記!」

天主教福利會顧問 王長慧修女

 

天主教福利會的創立與轉型
二次世界大戰後,美國把戰後物資對各國的援助,交託給天主教會執行。天主教會在美國設立了天主教福利會(Cathwel),也要求世界各國的天主教會成立同樣的窗口,如此背景下,台灣於一九四九年由美國籍的高方濟神父在台北創立天主教福利會。

天主教福利會負責發放的美援物資有:麵粉、玉米粉、奶粉、各式各樣的藥物...,考慮到台灣以米食為主,甚至曾經採購泰國米輸入進來。教會在各地發放物資之餘,順便宣揚教義,台灣社會民眾還開玩笑稱之為「麵粉教」。如今,當年以剩餘麵粉袋縫製的貧窮內衣褲,反而成為大眾津津樂道的底層共同記憶:一個雖然貧困,但人與人互相扶持、幫助的時代。

當時,天主教福利會在全球策略上著重於服務未婚媽媽,台灣經濟穩定、不再接受美援之後,面臨轉型的福利會也注意到,本地未婚媽媽確實引發許多社會問題。於是,在高方濟神父的主導下,福利會於一九七一年成立「未婚媽媽之家」,之後擴大服務範圍,一九八三年又成立「育嬰中心」。育嬰中心專門安頓未婚媽媽無法撫育,或由醫院、社政單位轉介的嬰兒,其中包含許多身心障礙的孩子。台灣社會對收養的觀念極度保守而勢利,不願收養身心障礙或父母有前科的小孩,許多孩子只得出養到國外。福利會是台灣第一個做國際收出養的機構,往往由來台美軍(及其眷屬)、外籍傳教士或華僑到機構進行收養,辦完必要手續就直接把孩子接回家。


到世界各地為孩子找一個家
王修女接手福利會後,深知機構再怎麼好,都無法取代真實的家庭,孩子出養又需把握黃金時間,年紀越小未來適應問題越少。她積極運用天主教會的國際網絡和資源,在世界各地為這些孩子尋找有愛心的養父母和健全的醫療福利環境,讓孩子擁有真正自己的家,並得到完善的醫療和社福照顧。(到目前為止,台灣的社會福利仍然落後於歐美國家,遑論健保制度實施前,政府對身心障礙兒童的照顧實在匱乏)
王修女記得第一個親自護送的孩子是去美國的小瑪莉。

「第一次長程抱著嬰兒,感覺好像自己做了媽媽。有人認為當修女久了,好像母性慢慢就不見了。那時候我抱著小瑪莉,感覺很不錯:我是修女,可是沒有喪失母性。」為什麼對於自己的母性特別在乎呢?原來她在修會觀察到某些修女清修之餘,有時待人態度過度嚴厲,可是她認為修女應當比一般人更有慈悲心、憐憫心,而母性正是慈悲心與憐憫心的根源。
許多出養的孩子身體有狀況,有的是脆弱的早產兒,有的身心障礙。第二次修女護送一個自閉症的早產兒到荷蘭,孩子在飛機上不哭、不鬧、不喝,摸又摸不出有沒有呼吸,她緊張死了。直到下了飛機,確定嬰兒安好,來接機的養父母看到久候的孩子,激動地流下欣喜的眼淚。嬰兒哭出聲來,修女也哭了,四個人竟是哭成一團。


尋根的孩子
在福利會,孩子出養是大事,大人和小孩都充滿緊張、期待的情緒,照顧者和被照顧之間,更是滿溢離愁。孩子是敏感的,即使是小嬰兒,一旦確定出養,似乎也能感受到即將離開,要不變得特別乖巧,要不變得特別不安。這種改變讓照顧者和志工看在眼裡,總覺得很不捨。

福利會的收出養服務 (註) 非常周到細緻,一來首創由孩子的生父母選擇未來的養父母,孩子出養後,原生家庭可以知曉孩子的成長情況,孩子雖然由養家撫養,卻不必因此失去自己的「根」。二來養父母和孩子有漫長的「漸近」過程(逐漸親近),從視訊、寫信,到親自來台接孩子,陪孩子玩耍,讓孩子慢慢適應新父母。

告別總是傷感的。出養國外的孩子做好準備,最後由工作人員陪著,來王修女的辦公室說再見。我曾目睹王修女為前來辭行的六歲孩子降福,把手輕輕放在他的頭頂,細細叮囑:「你很高興要去新家了,也一定有點緊張吧?緊張是一定的。去到新家,語言不通可以比手畫腳,也可以畫圖,生活習慣不一樣也沒關係,爸爸媽媽是愛你的,我也會請求主耶穌幫助你。神將保佑你,與你同在。」孩子淚潸潸地轉身,在養父母的陪伴下,步向全新人生。

此外還有我耳聞過但沒目睹過的幽默兼恐嚇版告別—王修女曾經為一個有如《頑童歷險記》主角哈克般熱愛逃家的十歲男孩降福,她對即將前往加拿大的他說:「台灣很小,所以你每次逃跑,警察可以很快就找到你。可是你現在要去的加拿大很大,是一個向左看、向右看、向前看、向後看都看不到底的地方,你逃家之前要先用頭腦想一想,真的跑走的話,沒有人能找到你,你會真的回不了家喔。」
拜現代科技之賜,現在收養家庭定期用電腦傳照片回來福利會分享孩子的成長。這個時候,照顧阿姨和志工叔叔、阿姨、阿嬤每一個人都興奮極了,他們對著螢幕呼喚孩子的暱名,看到孩子被照顧得活潑可愛,忍不住又笑又哭—每一個照顧過孩子的人,都是全心全意付出的啊!

越來越多的孩子從世界各地飛回台灣尋找原生家庭,這些孩子也會來探望福利會,有時候跟著養父母,有時候跟著男朋友或女朋友,有時候單獨一個人。

二〇一六年秋天我遇到從荷蘭回來的西蒙,帶著可愛的女朋友來做志工。西蒙是早產兒,上有哥哥、下有妹妹,為什麼唯獨他被出養?原來當時家境困難,台灣又仍未施行健保,家裡實在付不起照顧早產兒的醫藥費用,只好把西蒙送來福利會,到其他國家找一個能夠好好照顧的家庭。在機構待不到四個月,他就出養到荷蘭。西蒙現年二十五歲,四年前和養父母第一次回台,看到了雙親、哥哥、妹妹。「我媽媽沒有哭,但情緒很激動。我自己也很激動,一下子擁有兩個媽媽,感覺很特別。」他還和哥哥特別親,很有話聊,哥哥充當他和父母的語言翻譯。哥哥現在是職業軍人。「我需要原生的家人,那是一種很特別的連結。那是真正的愛,真正的兄弟。」

西蒙的養父是教堂執事,組了一個小公司,專門為窮人顧問財務問題。這次西蒙偕同女友回台灣,除了探望家人,還特別到福利會做志工,每週兩次來會裡擁抱小孩。「這是我回報福利會的方式。」他說。
二十歲的蓮恩也是出養到荷蘭,今年第三次回來尋根。她的父親來自西非國家,母親懷孕的時候才十八歲,被家人送來福利會,蓮恩出生不久就出養了。她長得很漂亮,輪廓深邃,膚色像淡巧克力,可以說非常好的英文和中文。她的荷蘭媽媽是社工,從小就告訴她有個台灣媽媽,很支持孩子回台灣看看。蓮恩十六歲自己上臉書尋找父母,終於發現了媽媽。透過福利會的協助,二〇一四年和媽媽第一次見面,見面現場非常緊張,蓮恩說:「媽媽一直哭,我怕她太難過,就一直笑。那種感覺既興奮又困惑。」她完全不記得小時候住在機構的情景,但這兩年只要一回台灣,福利會必定無微不至照顧她。她說:「福利會是我全世界最喜歡的地方。」

長大的孩子陸續回來,他們成為福利會忠實的盟友,堅強的伙伴,全心全意的支持者。


我們一起不會忘記
王修女成為顧問後,每個星期六早上固定和家園的小學生談話。她是典型「望之儼然,即之也溫」的長輩,孩子們對她敬而不畏,很能夠敞開心來聊,談話內容非常自由,功課、戰鬥陀螺、正念方法、校園新聞、人際關係…皆可談。
有趣的是,這個「談話會」是我無意中從雁琪那兒得知,進而自己找機會偷偷旁聽。王修女從不自我標榜,從未提過奉獻給孩子的時間。或者說,照顧孩子是經年累月、時時刻刻的事,她完全忘乎所以,已經像呼吸一樣自然,自然到不曾想到要特別說出。
我獨自站在進行著談話的辦公室門外,聽著修女和孩子討論「過去和未來」的概念,她提醒大家要珍惜現在,專注當下。當下是甚麼呢?孩子們七嘴八舌搶答:「我正在看時鐘」、「我正在聽修女說話」、「我在想戰鬥陀螺」……修女說:「我教你們,你們也要教我。這樣我們就一起不會忘記。」
天氣很熱,我旁聽得汗流浹背,衣服濕了大片。想到年近八十的退休修女,就為了孩子,在星期六休假日,一大早一個人顫巍巍從新店修會宿舍搭公車過來深坑機構,談話完畢又一個人顫巍巍搭公車回去,這樣辛苦的奉獻卻連提也不提--我的眼睛也開始出汗。
註:福利會早年以國際收養服務為主,二〇一二 年開辦國內收養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