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女兒的“肚子媽媽”之間的關係

引言/收出養服務中心主任 楊淑宜

從2010年開始陪伴這個家庭收養大女兒至今,我看見養父母為了孩子,開放讓孩子與台灣出生國文化保有持續的連結,每一或兩年飛越數千里的距離來到台灣;也看見養父母如何因為孩子而開始認識台灣、愛上台灣,並將孩子在台灣的家人視為自己的家人,讓孩子有自由的空間想念台灣的一切。但我也深深的知道,不是所有的台灣家人都能做好與子女重聚的準備,特別是在台灣這樣一個將出養視為秘密、禁忌,對出養母親不夠友善的文化中,是如何困難面對出養子女的內疚與羞愧感,因此她只能選擇躲藏起來。
然而隨著孩子年齡越大,面對親生母親一次又一次的拒絕,有更多的疑問與好奇,也有更強烈的情緒,所以我和養父母、孩子一起回顧每個人曾經與生母靠近的經驗、留下的印象,一起想像生母現在可能的樣子與生活、共同思考生母可能無法準備好重聚的原因,那是試圖想要稍微幫忙減少孩子失落的片刻,雖很有限,但看見全家人能在一起面對、討論,仍是很美的片段。
而今年,孩子終於在離開台灣後第一次再見到台灣媽媽。看到兩人相擁的那一刻,真心為她們感到開心,而孩子的兩位媽媽相擁而泣的畫面,現在想來都還是如此令人感動。會面前,收養媽媽問起,台灣媽媽最後改變決定願意見面的原因是什麼?當時我說,這要感謝家人的支持與陪伴,讓台灣媽媽有了面對的勇氣。而現在我想說,在未來,除了家人的陪伴外,兩個媽媽擁抱中裡傳遞給彼此的溫暖、愛與最深刻的理解,也將轉換成最堅強的力量,讓兩個媽媽可以一起為兩人“共同的女兒”的渴望而努力。
媽媽在孩子的生命中有著獨特的位置,而這兩個媽媽因為有“共同的女兒”而形成另一個獨一無二的關係,雖然各自都有要面對的失落與遺憾,但這也是一個關於“愛”的連結,因著對共同女兒的愛,而彼此牽動著,而我感恩有幸參與其中,見證也分享這過程中的眼淚與歡笑。

文/Fee(德國收養媽媽)

大家對於被收養的孩子和他們父母之間的關係,不論是親生或收養父母,已經有很多的探討,然而卻很少有人描述像我們這些收養孩子的母親與他們親生母親之間的關係,因此,我想針對這個主題分享一段個人的故事。
我相信,如果能找到一些可以表達我的感受與情緒的字眼與描述,來獻給那位將「我的」或者說將「我們的孩子」生下來的女人,我相信對所有當事人來說,都會是件好事,並且帶來療癒。
我們這些透過天主教福利會收養孩子的家庭都是很幸運的,因為他們的工作人員花了很多的努力,盡可能釐清孩子的家庭狀況,並且傳達給我們了解。就我所知,其他的收養機構,並不那麼重視收集孩子原生家庭的訊息。
這對我們這些收養孩子的母親來說,我們經歷了什麼呢?我說說自己的經驗。在2010年的冬天,我認識了我們第一個孩子的母親,當時我非常感謝她,因為是她選擇了我們作為孩子的父母。
當時,我從未擁有過自己孩子的經驗,只能夠大約想像要和自己的孩子永遠分開會是怎麼樣痛苦的感受,我安慰自己說,這位母親在辦理孩子出養之前,就已經將她的女兒,也就是我們後來的女兒送往寄養家庭了。
和我們女兒的生母見面時,她讓我感覺到很親切,但某種程度來說又很陌生,後來,我將所有愛的能量都給予這位在2011年夏天成為我們家庭的「新成員」的女兒身上。
接下來的幾年裡,我每年都會寫一份報告給福利會以及孩子的親生父母,並挑選一些漂亮的照片給他們,為的是想要讓生母知道,她的女兒在我們這邊過得很好,希望她能放心,我們疼愛這位我們「共同」的女兒。
我們的女兒逐漸長大,我們幾乎每一年都會到台灣來旅行,讓孩子能和自己的文化與根源保持聯繫。從十歲開始,我們的女兒心裡就漸漸浮現出想要和生母見面的願望。她和自己親生的媽媽從兩歲以後就沒有一起生活過,前次和生母見面是在她六歲要和我們一起到德國之前的短暫碰面,我們從以前到現在都稱呼她的生母為「肚子媽媽 」。有些人聽到以後覺得,這聽起來太溫暖太溫柔,讓人聯想到母乳與庇護,大家建議我們改用其他的稱呼。然而,我的先生和我都覺得以「肚子媽媽」稱呼我們女兒的母親是好的,而且我一直可以感受到我們女兒對於親生媽媽正是這樣的想念與渴望。有一次,我很清楚地意識到這樣的感覺,當時女兒和我玩一個她在我肚子裡的遊戲,我的女兒甚至還從一床大被子裡爬了出來,表演她從肚子裡出生的過程。
面對孩子的肚子媽媽,我有一股羨慕的嫉妒感—羨慕她曾經在她的心臟底下孕育著我們的女兒,我也很想要擁有這樣的經驗。一般人說這是白色嫉妒,這是和黑色嫉妒感所不同。後者則是在自己無法擁有時,也不希望別人可以享有。
2015年開始,我們不斷地嘗試安排和生母見面,然而,她不願意前來,也不回應福利會工作人員的詢問,但當時我們還是很感謝至少可以見到我們女兒的父親、奶奶、姑姑以及她的兄弟。
雖然我只和女兒的親生媽媽有過兩次短暫的會面,但我深刻地感覺到,她缺乏的是勇氣,有人建議我應該要設身處地的為她著想,從她的角度來回應我們女兒所提出的疑問。雖然我很能夠從他人的處境來設想,但這次卻有一種陷入黑暗中獨自摸索的感覺。我的女兒對親生母親拒絕相見感到憤怒與失望,而我則是無法理解與無助。
這樣的狀況到了2019年年初的時候變得更加嚴重,這是因為我們第二個女兒(她是在我們收養第一個女兒四年後到我們家的)的生母,很迅速的同意和我們碰面。我注意到這對我的大女兒(此時已經十四歲了)來說,看到妹妹可以如願地和自己的生母見面,而自己卻不能,是一件幾乎無法忍受的事情。雖然,我早已預見這樣的情況遲早會發生,因為二女兒的母親是一位比較有勇氣與行動力的人,我們兩個人在想法上比較接近,當初我在法院辦理收養的法律程序時就注意到這一點,當時她還敦促年輕的法官加速收養程序,如果是我的話也會這麼做,據社工師的說法,在台灣只有非常少數的母親可以在法院裡表現得這麼如此果斷。
我要如何才能接近我大女兒害羞的母親呢?對我來說,她是如此的遙遠但又是如此的親近,我要如何和這樣的人建立關係呢?我不僅無法理解她,連見面都不可能,這樣的處境讓我聯想到我生命當中其他和愛相關的艱困關係。
我選擇了從以前就對我有所幫助的解決方法:我將我的想法與感受以書信的方式寫下來。
我是以手寫草稿的方式來撰寫這些給孩子生母的信。我允許我的女兒與先生可以閱讀這些信,我的女兒覺得她無法看懂我的筆跡,後來,我就盡量寫得易讀一些,但我的女兒這時候卻說她不想看了,我想,她沒有看這些信,或許是正確的,這畢竟是關於我自己和孩子生母間的關係,而我的先生對這些信也不那麼感興趣。
我覺得,我們身為收養孩子的母親,需要和讓我們成為母親的女士間建立起一個非常特別的關係。
我試著跨越國家、文化與語言所帶來的隔閡,想要讓親生母親清楚地知道,我感受到我對她的愛,是因為她賦予了我們的女兒生命,以及她是如此正直而有勇氣的願意將女兒託付出來,讓孩子能夠在我們家庭裡成長。我也試著在信中說服她跨越心中的陰影,給予自己親生女兒一個機會,與她會面。
當然,這些信是沒有辦法交到她手中的。儘管如此,它們還是起了一些作用。在我的心中我感覺到,我和這個充滿矛盾情緒的關係變得更貼近,並且我也更清楚意識到,這位既陌生又親近的女士對我的意義是什麼,以及當我在面對她的時候,心中充滿深刻又無止盡的情感,以及溫柔而感激的情緒。
我們的故事最終有了快樂的結局,但這並非所有的養母們都可以期盼獲得的,尤其當孩子的生母已經過世或是下落不明的時候。
在大家都不看好的情況下,我們大女兒的媽媽在她自己的母親與手足的支持下,願意到福利會來和我們碰面。我們非常的歡欣與感謝,而我們家女兒也在她生命中第一次落下開心的眼淚。生母給了我一封她手寫的中文信,而這封信就像是給予所有我所寫的但沒有寄出的信的回應。
我與女兒親生母親的互動故事遠遠超越了我之前人生中所有其他的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