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養漫漫路

文/家庭服務組社工 蔡宜珊

從學校畢業到第一次正式進入職場,踏入出養社工這個領域,每一天都是新的體驗,充滿了未知與期待。我深知這是一份充滿意義的工作,但真正面對現實時,才發現這條路並不容易,實際面對的,是校內不曾感受到與學習到的眉角與情緒。

剛開始工作時,充滿熱情與忐忑,期待能為那些需要幫助的家庭帶來改變,也擔心因為自己沒有經驗而影響到家庭。當實際接觸這些家庭後,發現狀況比想像中更為複雜。很多家庭都有著深厚的情感糾葛,父母彼此、與各自家庭、與孩子之間的關係緊張或沉默,甚至有些存在著暴力或虐待。面對這些情況,我一方面感到無力與挫折,因為我知道僅靠一己之力難以改變這些根深蒂固的問題,有時也會因為衝擊到自己的價值觀而有情感反轉移。

出養過程中,有些年齡較大的孩子對社工存有不信任感,他們經歷過被拋棄或虐待的痛苦、短時間轉換太多環境,因此對外界的人充滿防備;而面臨出養的原生家庭,他們所負荷的,是與孩子的分離與痛心。

記得有一次,我跟一位媽媽談出養與小孩時,她的眼淚就掉下來了,沉默的哭聲更讓人感覺到那沉重的情緒。決定將孩子出養是人生中最艱難的決定之一,這個過程充滿了情感上的掙扎、心理的壓力和深深的內疚感。她們需要在情感上、心理上和社會壓力下做出這個決定,並承受隨之而來的內疚與擔憂。

每一位生母都有著自己特殊的背景和故事,這個過程展示了她們無私的愛與無奈,也提醒我們社會應該給予她們更多的理解與支持。每一位生母在做出這個決定時,都希望給孩子一個更好的未來,而這份愛是最為真摯和無私的。這份愛的背後,她們都承受著相似的痛苦和困難,難以接受將孩子交給他人的現實,反覆思考這個決定是否正確。無論是經濟困難、家庭壓力,還是其他無法抗拒的原因,她們都難以消除心中的不舍與痛苦,有時為了要讓這些痛苦與自責有個出口,會把情緒轉嫁在社工身上,來消除心中的思念與愧疚。

今年八月我參與了睽違四年的團體尋根,廿幾年前被出養的孩子從不同國家來到台灣。對於這些孩子而言,回到出生國尋根是一段充滿複雜情感的旅程。這不僅是對自身身份的探索,更是一種對過去、對自我認同的深刻追尋。

在這段過程中,這些孩子的心境常常伴隨著期待、不安、迷茫和自我對話。每個孩子的原生家庭故事不同,也許家庭期盼與孩子見面多個年頭終於到來;也許出養這件事是生母永遠的秘密,多年的壓抑讓她無法面對孩子;也許家庭失聯已久,無法聯繫;也許生母已過世,其他親人願意訴說當年的故事等等…。

大部分孩子往往懷著強烈的期待,渴望找到生母、生父或其他親人,希望通過與他們的相見,填補內心深處那份對自己身世的空白,這種期待來自於對自己根源的好奇,以及對家族、文化的渴望,希望找到一直找尋的那個答案,解開心中長久以來的疑惑,並在這個過程中尋找到自身身份的一部分。

然而,這段旅程同時也充滿了不安與焦慮,他們可能擔心親生父母的反應,不知道自己是否會被接納,或者是否會再次感受到被拋棄的痛苦,這種不安源於對未知的恐懼,以及對於過去創傷的重新面對,也害怕找不到自己期待中的答案。

也許這些孩子會不斷地與自己對話,詢問自己想要尋找什麼,是否做好了面對結果的準備,他們會反思過去的經歷,試圖理解自己在收養家庭與原生家庭之間的關係。所以迷茫也是這些孩子在尋根過程中常常感受到的情緒,當他們站在出生的土地上,常常會感到無所適從,他們既不完全屬於台灣,在面對與自己相似長相的台灣臉孔,卻聽不懂中文;他們也不完全融入收養家庭,從小必須面對來自各種詢問與好奇:明明有著東方臉孔,卻在西方的家庭,說著當地的語言,體驗當地的生活。

這種文化身份的割裂感讓他們陷入困惑,他們會反思自己真正的身份是什麼,要如何在這兩種文化中找到平衡。他們在期待與不安中掙扎,在迷茫與自我對話中尋找答案,這段旅程既是對過去的和解,也是對未來的展望,希望通過這樣的探索,找到一個讓自己內心平靜、安心的歸屬感。

在這段工作期間,我遇到過生母與生父一起參與出養;也看過生母因愧疚、自責而壓抑,變得沉默、哭泣;還有家庭因難以面對出養孩子的事實而選擇逃避。然而大部分出養家庭都是因為真的愛孩子而選擇放手,希望孩子有一個更好的生活。

看著這些回來尋根的孩子,我心裡有許多的感慨:現在自己正在服務的個案,廿年後將會與他們一樣,開啟屬於自己的自我之旅。我希望自己能夠成為他們與原生家庭的橋樑,即使距離遙遠,依舊能牽起彼此的手,給對方一個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