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再見」不再是句點
文/家庭服務組社工 張庭瑄
滿是落塵的書皮，微泛黃的紙張，那是一本久未翻開的雜誌。封面上醒目的題名—「好好說再見」，讓我陷入對「再見」的思考，書中那句「當我們學會好好說再見時，才能成為真正的大人」，令我產生難以言喻的共鳴。或許它聽來像句勵志的「心靈雞湯」，但其中的深意，卻勾起因成長痛而不斷反覆自省的思緒。
那些在心中蔓延的感受，逐漸化為有形的重量。第一層，是告別學生時代，踏入大人世界的重量；而更深、更承重的一層，則是成為出養工作者後，所看見的生命中最複雜、最撕心裂肺的分離。
「再見」，在人們眼中常是句點，是終止的符號。然而，在我所見的世界裡，更像一次重生。那些漫長而艱辛的離別，教會我再見不只是結束，而是一種成長的開始。
屬於我的這場夏日告別，在把學士帽拋向天空的那一刻，便向世界宣告：學生生涯即將落幕。鳳凰花灑落在街道上，那一瞬間，彷彿為學生時代畫上了完美的句點。
離開被他人規劃的軌道，踏上屬於自己的旅程，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成長的重量。當面對未來的不確定性時，身邊不再有師長的保護傘；遇到波折，不能再將父母當作擋箭牌，必須學會承接那第一道迎面而來的打擊，為自己的人生負責。所有畢業祝福都在提醒與過去的自己告別，放下依賴，為自己的人生負責，才是邁向成人的第一課。
帶著這份戰戰兢兢的心情，我踏入了人生的第一份工作。懷抱著熱情與理想，渴望以所學回饋社會。然而，當我走進福利會的大門，所見的，卻是另一種截然不同、滿佈傷痕的「再見」。
對於因原生家庭無力扶養而被出養的孩子而言，原生家庭往往在他們的生命開端便缺席，或許從未真正出現在他/她的生命中，對那個原生家庭的想像，也因此模糊不清。這場與原生家庭的「再見」（道別），從來不是一次單純的離別，而是一場突如其來、充滿複雜情緒與誤解的過程。
在陪伴被收養人尋根的過程中，我感受到他們生命中，似乎都存有一個「空心的缺口」。即使努力的過好自己的生活，這個缺口也從未真正消失。如清風掠過，帶來一陣不期而至的涼意，時時提醒著自己—生命的拼圖仍未完整。
這份糾結在他們成長的歲月中不斷加劇，終其一生都在追問：「我是誰？」、「為什麼？」他們渴望填補那個被切斷的連結。於是，花費漫長的時間思索，鼓起巨大的勇氣，最終選擇了主動「再見」（重逢）原生家庭，只為看清那個模糊不清的人生起點。
而我的工作，就是努力讓父母明白：即使做出出養的決定，也不代表他們不愛孩子。那些害怕被聯繫、怕自己改變心意的猶豫；那些因愧疚而起的衝突；那些訴說無力時流下的淚；那些在簽字時顫抖的手，全都是對孩子愛的證明。
我們努力，讓每位父母願意參與孩子出養的每一個歷程。即使痛苦、掙扎，只要他們願意訴說當時的故事，我們便能透過文字為孩子留下記錄。哪怕只是一張照片，對孩子而言，都是未來認識自己時，一塊無可取代的拼圖。同時，我們希望為孩子進行充足的準備，儘管他們可能因年幼無法理解出養的意義，仍能好好與主要照顧者，甚至原生家庭好好道別，迎向新家庭。
我們努力，讓原生家庭在那混亂而痛苦的「再見」中，能更清晰、更完整地留下生命的故事。讓那份對孩子的愧疚與不捨，慢慢昇華成一份禮物與祝福，一起為孩子的「重生」而堅定地向前走。
尋根，從來不是一個容易的決定。在不同的年齡與階段，那些關於「我是誰」的情緒，會在心中慢慢發酵。有些人選擇暫時擱置這份好奇，但也並非代表他們已「安然無恙」。每個孩子的經驗、性格與成長需求皆不同，因而做出不同的行動與抉擇。尋根的動力，有時是一份被祝福的勇氣，有時是在低谷時迫切認識自己的渴求。
他們之所以主動選擇「再一次見面」，或許是想與那些長年佔據心底的疑問與陰影告別試圖拼湊生命的碎片，讓自己變得完整。這一趟旅程的意義，正如我對「大人」的想像：能夠理解自身生命歷程，擁抱那些痛與缺口，盡可能不被過去牽制，向未來走去。
回顧人生中每一次「再見」，都在悄悄教會我們一些事。無論是揮別學生時代，還是親子間難以言說的放手，都在心底默默種下一顆無聲的種子。當我們學會回望、懂得理解，那顆種子便在過程中悄然發芽，帶領我們重新出發。
我在孩子與父母的「再見」裡，看見愛的不同樣貌；也在他們的故事裡，學會對自己的過去輕聲道別，努力成為更好的專業工作者，繼續走在陪伴原生家庭與孩子的路上。再見，從不是句點，而是溫柔擁抱自己、邁向重生的開始。